访巩义宋陵,在那里我见到了地上的君王功业飘散,大地上只留下永恒的田野。


那个学期,我的研究生课程里正好开设了一门基本史籍导读。老师领着我们从《宋史·职官志》读到《朱子语类》,又从《朱子语类》读到《续资治通鉴长编》,紧接着是《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大事记讲义》。老师和同学们态度都严肃而庄重,有时为了一个句读的问题要先后就版本目录、海外汉学和当代中国学者的研究里反复相参,求一个正确。我上了一个学期以后,脑袋里昏昏然,只觉得关于宋代历史的书越读越细,宋代的历史感受却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有一天,我在诗人于坚的微博上读到他关于河南巩义宋陵的组诗和拍摄的照片和文字,几乎立刻就被吸引,想亲身去看看:

小道上覆盖着干土,淹没了鞋帮。走着走着,忽然间,某块穗子沉郁的地面,一个巨石阵从天而降。灰色的陨石。一群远古的武士、文官、雄狮、大象、马匹、怪兽……或立,或蹲,或踞,排列在大地中央。怀疑停止了,呆住不动,哑掉。圆满、厚重、肥壮、实在、威严、从容、朴素、幽暗、苍凉……怀着信任、职守、自重和暗喜。法度森严。那种气象、质地的出场构成了一种苍老的伟大。仿佛一场仪式刚刚结束,一幕悲剧凝固在天地之间,一案献给美的牺牲;犹如来到尼罗河畔,没有狮身人面那么庞大,但精神气质强烈庄重,恐怖而又安稳。这是强大的精神产生的黑暗恐怖而不是物的恐怖。那头在田野上低头狞笑着的狮子,离开了它本来的位置,不再守陵。仿佛刚刚从黑暗的统治里走出来,为大地的光明、满载与坦然而窃喜着。

我是边地人,自小看到的中国明清以上的古物就极少,也曾在江南见过许多优美园林,但要么是近几十年重建,要么都是清中晚期的格局,心想还没有我家祖宅岁数大呢。但读了于坚的文字,简直有些难以相信,那些一千年前被工匠们造出来的石像,今天还静静伫立在北方的某处。

巩义,巩义。我念着这个地名。在文学史里我认识它,它是杜甫家族所在的地方,杜甫曾在这个地方度过童年,一日上树能千趟,我时常想象那棵树是什么样的。河南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原所在,中古时代有名的大家族,郡望有一半出自河南。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巩义还有宋代皇帝的陵寝。除去徽宗和钦宗以外,北宋的七个皇帝都安葬在这里。

出发去巩义之前,我其实从来没有去过北方。那一天,我和同伴买了两张车票出发,一路向北前往巩义。到达巩义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下站的人很少。我又乘坐出租车,从车站前往巩义的回郭镇。

当天晚上,点了一份鱼香肉丝,本以为大概和我在云南吃鱼香肉丝时一样,刚刚够吃饱,没想到我拼命吃了半天,也只吃了一小半。在河南的短暂几天这样的感受常常出现。例如第二天早上买了两个包子作早餐,结果吃了一个就再也吃不下了。对于河南的好感倍增!实惠,诚恳。也知道了北人往往高大健壮的缘由。

第二天一清早起床,收拾好了行装以后就出门。我要访的宋陵在一片田中,需要徒步十多公里才能到达。也许是我在西南生活惯了,成都尚好,大理、昆明和重庆都是走路极费脚程的地方,一道坡上上下下,走不多远就累了。而在河南的那个清晨,我走了十多公里路,身上却一片轻松。

我在田野里穿行,平原的视野极其开阔,遥望远处的烟尘,仿佛一眼能看到几十里以外的村镇。这是我在老家不曾有过的感受。

我路过许多村庄,见到小孩们追逐着公鸡游戏。突然笑了,我想,那个一日上树能千趟的杜甫的童年大概也是这样的。我找到几棵高大的枣树,那个季节不产枣,我在其中一棵的树干上找到了被雷击打过的痕迹。我想,杜甫当年爬上爬下的,是它吗?

在村庄里,我有时看见崭新的砖瓦建筑,有时看见古老的祠堂,锁着门。有时又在他们的村庄附近发现一些修建的很有古意的陵寝,不敢打扰,默默走开。

有时一道高架桥忽然出现,牧羊人抽着烟站在桥下,我驻足片刻,一辆高铁从他头顶弛过。他和他的羊都很平静,冲我笑笑。

这些是我在路上拍的照片:

那是一个快乐的早晨,我背着早上吃剩的一个包子,唱着歌,杵着捡来的手杖,在中原大地上漫步。我一会儿唱秦时明月汉时关,一会儿唱黄河远上白云间。巨大的平原,她已经承载了几千年的历史,一定也能承载住我的放肆和轻佻吧。我又想起以前读《魔戒》的时候,甘道夫点燃一座平原上古代先王的塔楼,与戒灵们作战,整个平原都看到他的身影。我想,这个故事要是能发生,也一定是在这样的平原。

这样的平原,中国的中央,中国历史的心脏。旧时的车马与衣冠已远,但那股气息仍在,深邃悠长。

穿过一片片田野,我始终期待着宋陵能够出现。终于,我来到了宋陵。拍下了这些照片:

黄金、白银、珠宝,都被盗墓贼和功利之徒窃走。宋代皇帝的陵寝只剩下一个个看上去并不气派的土包,旁边站着这些沉默的石头。他们不值钱,他们沉重,他们古朴,安静。

帝王的伟业从他们身边走过,于是这些石塑战胜了伟业;时间从他们身边走过,于是他们战胜时间。石塑,不言不语的物品,战胜了宋,战胜了金,战胜了元,战胜了明,战胜了清。战胜了人心的贪婪,战胜了歹徒的气力。

但他们无法战胜生命。他们脚下的作物还在长,作物旁还有人耕耘。就在我观赏这些古代的石塑时,一位阿姨扛着锄头从我身边走过去。

劳动使她高于地面,但工具比她更高。高举着锄头,犹如高举着劳动的旗帜。


那一天,我在这些巨大的石块脚边坐着,思考着。我读了十多年的书,对于历史场景大多停留在想象的层面。这一次,我第一次看到古代人们留下的遗迹,触摸到,感受到。在一只狮子身上,我甚至看到了工匠失手留下的伤疤,以及他试图补救的改刀。

我摸上去,就像那个无名的工匠昨天还在这里,流着汗,扎着古老的发髻,放下凿,放下锤,无奈的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这一走,就是一千年。

我默默打开书包,翻出于坚写宋陵的文章,轻轻念着: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古诗十九首》其十一)夏天正在凉下来,汽车离开柏油路转入土路,在微茫的麦地间行驶,落日西沉,麦穗饱满低垂,“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古诗十九首》其十四),下一场麦收正在酝酿中。有个骑摩托的农夫听说我们要去找墓地,斯芬克斯般地指了指西面的麦地,“这些自讨不吉利的傻子呵!”然后放出一股汽油臭,疾驰而去。仕女腮帮似的天空中有几丝纤云,村庄在田野背后,背后,又一个建筑集团的吊车正在崛起。宋无影无踪。这不是尼罗河畔人潮滚滚的朝圣之路,寂寞、荒凉、遥远、萎缩、怀疑。一个光着背的健壮男子站在最后麦地里整理着什么,他不是麦田守望者。麦地肥厚,辽阔,沉着,肃穆,古奥。不时会遇到几个星子般的农人,重复着古老的动作,扬着锄头松地或弯腰刈草,令人安心。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我认出其中一座土丘,是宋神宗的。他一生希求一种伟大,富国,强兵,击蛮夷,变祖宗之法,上下求索,欲图振兴中国。

但他死了,埋在这里,旁边是一堆沉默的石头。

从古到今,多少事,也不过如此。


回程的路上,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司机是河南人,上车以后便问我,你是哪里来的?来这弄啥嘛,全是田。

我指了指田边那些雕塑。他笑笑,说就为看个这?

我说,就为看这个,我从南方来的。我是学历史的,对你们这很感兴趣。

他说,这里是什么啊?

我说,宋代的皇帝死了在这埋上了。

司机来了兴致,于是开始和我说历史。他先说宋代软弱割地,随即又把唐宋元明清的顺序都记的颠来倒去,一会儿刘备和项羽,一会儿刘邦和关羽。但我笑笑,没有接他的话,只看着窗边,中原的日暮,落日真圆。

文|李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