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沉思
他们从来不讲:“他说话声音如何啊?他喜爱什么样的游戏啊?他是否收集蝴蝶标本呀?”他们却问你:“他多大年纪呀? 弟兄几个呀?体重多少呀?他父亲挣多少钱呀?”他们以为这样才算了解朋友。 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到一幢用玫瑰色的砖盖成的漂亮的房子,它的窗户上有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房子有多么好。必须对 他们说:“我看见了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那么他们就惊叫道:“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圣-埃克苏佩里 《小王子》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最初看见这段话时的心情。再读到这段话,我却不禁思考,我们都曾是那个能看见“屋顶鸽子”和“窗前天竺葵”的孩子,为什么最终却活成了只关心“十万法郎”的大人?
成人世界的「失明症」
一边是“玫瑰色的砖墙,窗前的天竺葵,屋顶的鸽子”,另一边是“十万法郎”。这背后隐藏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世界的方式。
前者是“质感体验”,它调用的是我们的感官、情感与想象力,它关心的是事物的内在属性——声音如何?气息怎样?能引发何种情感联结?后者则是“量化评估”,它诉诸的是我们的理性、逻辑与社会坐标系,它只关心外部的、可供比较的标签——价格多少?排名第几?属于哪个类别?
这种从“质感”到“量化”的转变,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普遍、也最隐蔽的症候:
一个人的影响力不再取决于其思想的深度或人格的魅力,而被简化为“粉丝数”、“点赞量”和“转发率”;一个人的价值不再由其创造的独特贡献来定义,而是被压缩进“KPI”、“OKR”和“绩效排名”。我们用“房价”和“年薪”来锚定安全感,用“车牌”和“消费品牌”来勾勒身份认同,用旅行打卡的数量来证明生命的丰盈。
在这种逻辑下,事物的内在品质被外在的、可量化的指标所取代。我们关心的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在价值序列中的位置。
当宗教退潮,金钱经济席卷一切
这种“失明症”并非数字时代的突发病,它的病根早已深植于现代性的土壤之中。
尼采早在十九世纪,就在《不合时宜的沉思》一书中写到:
宗教的洪流已经退去,留下了沼泽和池塘;各个民族再次分裂,人们恨不得食肉寝皮。科学在自由放任的原则下盲目无度地发展,粉碎和消解了一切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有教养的阶层和国家被一种宏大而卑劣的金钱经济所席卷。世界从未如此世俗,如此缺少爱与善。
尼采宣告“上帝已死”,这不仅指宗教信仰的衰落,更指所有为生活提供终极意义、价值和目标的“宏大叙事”的崩溃。这些叙事曾告诉人们“为何而活”。
尼采并非反对科学本身,而是批判那种缺乏哲学引导、盲目追求客观知识的实证主义科学。科学在“自由放任”的原则下,只顾事实的堆砌和理性的分析,却摧毁了神话、艺术和宗教等为人类提供意义和价值的传统信仰。科学可以解释“是什么”,但无法告诉我们“应该怎样生活”,它的过度发展反而加剧了精神世界的荒芜。
在过去,宗教、民族、家族、革命理想等,都曾是意义的源泉。人们相信自己是某个更宏大故事的一部分,个人的牺牲和努力因此具有了超越性的价值。但现在,科学理性虽然强大,但它只解答“是什么”,不回答“怎么做”。
在全球化和个人主义的浪潮下,旧的集体信仰被解构,而新的、能凝聚所有人的意义框架却未能建立。这导致了一种普遍的存在主义虚无:既然没有终极的意义,那么一切努力和奋斗的价值是什么?
随着统一的宗教信仰的瓦解,一种新的、同样具有凝聚力但更具排他性的力量——民族主义——开始兴起。尼采敏锐地察觉到,这种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身份认同,正在加剧国家之间的对立和仇恨。人们不再是“基督徒”这个统一体的一部分,而是分化为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等,并相互敌视。他预见到了这种敌对情绪将把欧洲推向毁灭性的冲突深渊,这一预言在后来的两次世界大战中不幸应验。
尼采猛烈抨击了现代社会中日益增长的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他认为,整个社会都被对金钱、效率和安逸生活的追求所支配。这种“金钱经济”虽然看起来“宏大”,但在精神层面是“卑劣的”,因为它使人变得渺小、短视,只关注物质利益,从而扼杀了真正的文化和伟大的精神追求。
哲学僵尸——时代的群体画像
“哲学僵尸”是哲学中的一个著名思想实验。它指的是一个在所有外部行为上——包括语言、表情和动作——都与正常人完全无法区分的个体,但他却完全缺乏内在的主观感受与意识体验(哲学家称之为“感受质”)。他能看到红色的玫瑰,并准确说出“这是红色的”,因为他的视觉系统和语言中枢功能完好;但他无法“体验”到那种“红色的感觉”。他能对一个笑话做出大笑的反应,因为他习得了这种社交程序;但他内心感受不到任何“愉悦”。他是一个完美的行为模拟器,一个没有灵魂的“仿生人”。
就如《小王子》里的“大人们”,他们听到“一幢价值十万法郎的房子”时,他们能立刻处理这个信息,并做出“惊叹”的外部反应(“多漂亮的房子啊!”)。他们的信息处理系统运转正常。但是,他们无法“感受”到房子本身的美——那种由红色砖墙、天竺葵和鸽子共同编织而成的、无法被量化的诗意氛围。
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正在系统性地、大规模地制造着“哲学僵尸”。我们高效地处理着邮件、报表和信息流,精准地执行着工作流程和生活计划,熟练地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着符合人设的内容。
我们是在生活,还是在运转?
危机的根源——我们为何会主动交出灵魂的钥匙?
如果说“哲学僵尸”是我们时代的群体肖像,那么一个更令人不安的问题随之而来:这具“僵尸”的外壳,在很多时候是我们亲手为自己穿上的。我们一边抱怨着世界的喧嚣与空洞,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
消费主义的“新神”
危机的第一个根源,始于尼采所宣告的“上帝已死”:曾经为人类生活提供终极意义、道德坐标和存在目的的宏大叙事(无论是宗教、神话还是启蒙理性),已然崩塌。当“为何而活”、“死后去向何方”这些根本问题失去了确凿的答案,人类便被抛入了一种普遍的存在主义虚无之中。
在意义真空的地带,消费主义迅速填补进来,成为了新的“准宗教”。
商业和广告不再仅仅是满足需求,而是创造需求。它通过精美的营销告诉你“你应该拥有什么”、“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成功/幸福”。你的身份不再由你的信仰或品格定义,而是由你消费的品牌、住的房子、开的车来定义。它不停地向我们布道:
你感到孤独吗?下载这款软件,你就能随时与世界连接。
你渴望被尊重吗?戴上这块名表,它就是你社会地位的通行证。
你担心年华老去吗?使用这套护肤品,你就能抓住青春的尾巴。
人们陷入了一个“工作-消费”的死循环。努力工作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购买那些被许诺能带来幸福的商品。但这种满足是短暂的、虚假的,它无法提供深刻的、内在的满足感。就像一个僵尸在机械地执行程序,人们在机械地追逐一个又一个消费目标,却很少停下来问自己:我真的需要这个吗?这真的让我快乐吗?
技术算法的“规训”
如果说消费主义提供了新的信仰,那么技术,尤其是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更是极大地加剧了这种“僵尸化”。
社交媒体鼓励我们精心“策展”自己的在线形象,展示一个完美的、被他人羡慕的生活。这种被过滤和美化后的“数字自我”与真实的、充满挣扎和不完美的“现实自我”产生巨大分裂。人们开始为那个虚拟的形象而活,逐渐与自己真实的感受和体验疏远。
我们看似与成百上千的人“连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连接”是肤浅的、工具化的,缺乏真实的人际互动中所包含的温暖、共情和身体在场的深刻交流。
短视频、信息流和无尽的“点赞”反馈,训练我们的大脑追求即时的、廉价的多巴胺刺激。这摧毁了我们进行深度思考、长时间专注和体验复杂情感的能力。深刻的喜悦、持久的悲伤、复杂的思考——这些构成丰富内心世界的元素——被短平快的感官刺激所取代。我们的行为模式越来越像一个只对外部刺激做出反应的程序,而非拥有深邃内心的主体。
现代工作的“异化”
危机的第三个根源,潜藏在我们每天投入时间最长的地方——工作。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异化”在今天依然适用,甚至更为普遍。
在高度精细化的现代分工体系中,我们很少能像传统工匠那样,完整地创造一件作品并从中获得成就感。大多数人只是庞大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看不见自己工作的最终成品,也无法从中获得创造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工作变成了纯粹的、用以换取薪水的工具性活动,而非实现自我价值的舞台。
这种内在意义的缺失,被外部的激烈竞争所加剧。在“内卷”的文化中,我们被迫投入无休止的加班和绩效竞赛,这榨干的不仅是我们的体力,更是我们的“心力”。当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后,我们只剩下足够的精力去进行被动的娱乐和消费——刷短视频、点外卖、购物,以便“休息”和“回血”,为明天继续投入这场消耗战做准备。人们在下班后,已经没有精力去追求爱好、进行深刻的阅读或与家人朋友进行高质量的互动。生活被简化为“工作”和“休息以准备第二天的工作”,这种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活死人”。
就这样,消费主义的诱惑、技术算法的规训和现代工作的异化,形成了一个难以挣脱的铁三角。它们共同将我们推向一种更“简单”、更“高效”、也更麻木的存在状态,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主动放弃了对那个更丰富、更真实、也更麻烦的内在世界的探索。
行动与感受分离,行为与意义脱节。这正是“哲学僵尸”的完美写照:一个功能完好,但内里空无一物的存在。摆脱这种状态,需要一种尼采式的、向内审视的巨大勇气,去重新寻找或创造个人化的意义,抵制消费主义的诱惑,并有意识地重建真实、深刻的生活体验。
重新学会看见屋顶的鸽子
回到《小王子》的比喻,我们的目标,不是消灭量化,而是让它回归工具的本位,让“屋顶的鸽子”和“窗边的天竺葵”重新成为我们衡量价值的尺度。
我们无法一夜之间改变这一切,但我们可以选择。选择去看、去指认、去赞美那“玫瑰色的砖、天竺葵和屋顶的鸽子”。这场对抗“僵尸化”的斗争,本质上是一场关于“看见”的斗争,是为了让“屋顶的鸽子”和“窗前的天竺葵”能够重新回到我们价值序列的中心,成为我们判断美好、衡量幸福的真正尺度。
愿我们都能在充斥着价签的世界里,葆有一双能看见玫瑰色砖墙的眼睛,和一颗能听见鸽子咕咕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