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报:我们的教育确有问题!
“绩优主义”或“精英主义”之所以被认为是导致内卷的核心意识形态,是因为它为这场无休止的、消耗性的竞争提供了最强大、最难以辩驳的合法性与道德正当性。
它本身的问题在于,它在理论上承诺公平,但在实践中却系统性地制造了不公,并对成功者和失败者都施加了巨大的道德和心理压力。
我们要承认“绩优主义”在历史上是进步的。它由英国社会学家迈克尔·杨在他1958年的反乌托邦小说《绩优主义的兴起》中提出,本意是作为一种讽刺。但这个词很快被正面采纳。它的核心承诺是: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资源分配,应该基于其个人的“才能+努力”,而不是基于其出身、财富、种姓或关系。
这听起来非常理想,因为它承诺了每个人都有机会,无论你是谁。最有能力的人会去到最重要的岗位,社会因此会变得更好。人们可以摆脱“天生命定”的束缚,通过奋斗改变命运。正是这种美好的承诺,让它成为了当今全球社会,尤其是教育和职场领域,一个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
绩优主义的根本问题在于,它的美好承诺在现实世界中几乎无法实现,并产生了三个灾难性的后果。
起跑线从来不公平,“才能”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这是对绩优主义最经典的批判。它假设所有人都在一个公平的赛场上竞争,但现实远非如此。
富裕家庭的孩子从出生起就享有更好的营养、教育资源、文化资本(父母的眼界和人脉)和试错机会。他们上的学校、请的家教、参加的课外活动,都极大地“培养”了他们所谓的“才能”。所谓的“天生才能”很多时候是“继承的优势”。一个在书香门第长大的孩子,自然比一个父母是文盲的孩子在学业上更有优势。
结果是,绩优主义最终往往不是在选拔“最优秀的人”,而是在为那些已经拥有优势的人的成功,提供一个看似公平的“合法性认证”。它把特权伪装成了才能。
谁来定义什么是“绩优”? 在现实中,被社会高度奖励的“才能”是非常狭隘的。通常,只有那些可以通过标准化考试衡量的学术能力、或者能在金融/科技等特定领域创造巨大经济价值的技能,才被视为“优”。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护工、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一个全心投入的社区组织者,他们的“才能”在绩优主义的评价体系里,价值远远低于一个名校毕业的金融分析师。
这套评价标准,往往是由已经占据社会顶层的精英们制定和维护的,它自然会更有利于那些和他们拥有相似背景和技能的人。
绩优主义在道德上腐蚀了每一个人,这是最致命的问题。哈佛大学哲学家迈克尔·桑德尔在其著作《精英的暴政》中对此有深刻的论述。绩优主义对社会中的每个人都造成了心理和道德上的伤害。
对成功者,它施加傲慢。成功者会真心相信,自己的成功完全是自己努力和才华的结果。这让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并鄙视那些“失败者”。他们忘记了运气、家庭背景、社会支持在自己成功中的作用,从而丧失了谦卑和对社会的感恩之心,不愿意承担社会责任。
对失败者,它施加羞辱。这是绩优主义最残酷的一面。如果成功是你应得的,那么失败也完全是你自己的错。在旧的贵族社会,一个穷人可以把自己的命运归咎于“出身不好”,这至少能让他保留一丝尊严。但在绩优主义社会,失败者只能谴责自己:“是我不够聪明,或者我不够努力。”这种将结构性不公内化为个人失败的逻辑,给普通人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焦虑和自我怀疑。
绩优主义把结构性问题,变成了个人竞赛问题。由于“绩优主义”告诉你这是一个公平的赛场,当好工作、好学位这些奖品越来越少时,你不会去质疑“为什么奖品这么少?”,你只会被迫投入一场更残酷的竞赛,去证明你配得上这个奖品。它成功地将人们的愤怒从对系统的不满,转移到了对身边竞争者的敌意和对自己的鞭策上。
失败不仅仅意味着经济损失,更意味着道德上的破产和个人价值的彻底否定(“你是个失败者,因为你活该”)。为了避免这种毁灭性的羞辱,人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赢得竞争,哪怕这种竞争本身毫无意义。这就导致了“剧场效应”——为了不被淘汰,每个人都必须投入到这场越来越累的、没有收益的军备竞赛中。
由于成功的标准被狭隘地定义(名校、大厂、高薪),所有人都被迫挤在这几条赛道上。一条路上挤着一亿人,每个人都想往前拱一步,最终的结果就是谁也动弹不得,只能在原地消耗,这就是内卷最生动的画面。
“绩优主义”是一套意识形态陷阱。它用“人人机会均等”的虚假承诺,掩盖了起跑线的不公;用“个人努力决定成败”的逻辑,为胜利者的傲慢和失败者的羞辱提供了道德依据;最终,它成功地将所有人(无论贫富)都囚禁在一个无法退出的、自我消耗的竞争循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