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在社交媒体上,你刷到的每一张照片似乎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完美的假期、幸福的伴侣、令人艳羡的工作,无可挑剔的生活。或者在网上激烈的辩论中,你感觉自己必须从双方阵营中选择一个,并随之高喊统一的口号,任何中间的、复杂的、不确定的想法似乎都是一种背叛。

如果你有这种感觉,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感受到了某种强大的、无处不在的压力。这种压力要求我们认同一种被净化过的、整齐划一的美好叙事。几十年前,一位名叫米兰·昆德拉的捷克小说家给了它一个绝妙的名字:“刻奇”。

昆德拉的定义非常犀利。他认为,“刻奇”的本质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这是一种美学,它将生活中所有令人不悦、尴尬或混乱的部分——昆德拉毫不避讳地称之为“粪便”,都彻底排除在外。它是一个没有怀疑、没有矛盾、没有灰色地带的世界。

刻奇是网络表态时的慷慨激昂,是过上精致生活后的自我陶醉,也是阅兵式上整齐划一的步伐带来的集体亢奋。它是一种情感上的独裁,要求所有人共享同一种不容置疑的情感。刻奇将情感标准化、仪式化、道德化,把“多数人的暴政”伪装成“普遍真理”,把“人云亦云”当成“众望所归”。在这样的世界里,哪怕你心中悄悄拒绝,也会因为害怕不合群而乖乖就范。

刻奇的狡猾之处在于,它甚至能渗透进人们最高尚的行为中。弗兰茨一辈子活在他人的目光里,以至于毫不犹豫地就参加了声援柬埔寨的“伟大进军”。他急于向情人、向公众、向内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展示高尚的追求,以获得外界的赞许。他的人生意义不是建立在对意义本身的追求上,而是建立在“为他人表演”之上。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些在社交媒体上精心展示自己“慈善行为”的人。

甚至对刻奇的抵抗本身,也可能成为一种刻奇。当萨宾娜的作品被西方世界宣传为“反康米主义艺术”时,她感到自己被卷入了一场反向的政治表演。类似的,当一个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很叛逆,这并不意味他们都具有独立思考的精神,事实上恰恰相反。任何事物,一旦被简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带有表演性质的姿态,都可能成为刻奇。

昆德拉警告说,刻奇的最终结果是个体性的消亡。为了融入那个温暖、美好的集体,你必须交出你身上那些独特的、古怪的、矛盾的部分,你必须交出一部分的灵魂。

昆德拉、克尔凯郭尔和黑格尔

昆德拉并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问题的人。早在一个多世纪前,在哥本哈根一个寒冷的角落里,一位名叫索伦·克尔凯郭尔的丹麦哲学家,就已经在与一个非常相似的敌人进行着孤独的搏斗。

克尔凯郭尔的敌人,是他那个时代最顶尖的智慧产物——黑格尔的哲学体系。在他看来,黑格尔体系就像是哲学界的终极“刻奇”。它宏大、包罗万象,声称人类历史是“绝对精神”,每个人都是这个宏大体系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在这个体系里,一切都有其合理的位置,所有的矛盾最终都会被解决,一切混乱都会被秩序所取代。

这听起来很美,不是吗?但克尔凯郭尔对此感到不适。他认为,这个庞大而抽象的体系完全无视了其中具体、脆弱、会焦虑、会绝望的活生生的人。对克氏来说,人生不是一张工整的、方向明确的地图,而是一片充满了混乱、自由、激情和荒谬的海洋。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像是一个宏伟的教堂,但里面没有鲜活个体的容身之处。

于是,克尔凯郭尔发起了他的反抗。他强调“主观性即真理”,认为真理不是通过学习一个客观体系来获得的,而必须通过个体充满激情的、非理性的“信仰之跃”来实现。他认为,成为一名个体,就意味着挑战孤独,直面那种无限可能性带来的、令人眩晕的自由感。而这恰恰是克氏和昆德拉身处的大环境所试图掩盖的东西。社会总是试图提供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让你躲进集体的怀抱,不必独自承担选择的风险。

所以你看,尽管昆德拉和克尔凯郭尔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使用着不同的词汇,但他们实际上是在同一条战线上并肩作战的亲密战友。他们都是个人主义的捍卫者,勇敢地对抗着那些试图用美好谎言来劝说人们放弃思考的集体叙事。

无论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还是昆德拉的“刻奇”,都在描述同一种东西。它是一种强大的诱惑,告诉你可以放弃探索,放弃怀疑,只需加入合唱,就能获得永恒。

逃避自由

昆德拉代表作叫“生命不能承受的之轻”。这也是一切问题的核心。

我们每一个人,从开始独立思考的那一刻起,都是自由的。然而,思考意味着选择,选择带来焦虑。为了逃避这种焦虑,人们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身边任何看起来稳固的东西,把生命的意义寄托于其上。

最常见的寄托是“从众心理”,表现为对社会期待的绝对服从。“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只要和大家一样,我就安全了。”它将个体的独特性视为一种风险,将“正常”和“普通”当作护身符。人们主动修剪掉自己与众不同的棱角,融入匿名的“大多数”,这样就可以将个人选择的千斤重担,溶解在集体选择的汪洋大海之中。

在这种心态的土壤上,第二种寄托应运而生:精致的生活方式。无论电影、音乐、还是广告业,都在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标准化的、模式化的文化产品。这些产品的目的不是启迪,而是为了麻醉,让人们在娱乐中忘记现实的痛苦。他们提供廉价的娱乐、预设好的情感刺激——何时该笑、何时该哭;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虚假承诺——买了这个你就能拥有爱情。在这个世界里,深刻的情感体验不受欢迎,人们心甘情愿地活在一种浅薄的幸福之中。

第三种寄托叫做对权威的迷信。在这个世界里,真理被扭曲,个体的意志被操控。人们放弃思考,放弃道德判断,将自己视为一个庞大权利机器上的齿轮。人们关心的不再是“我的行为是对是错”,而是“我是否高效地执行了命令”。人们的内心麻木而空洞,用一套官方的、陈词滥调式的语言和规章制度来指导自己的生活,从而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正如春晚里长篇累牍的歌功颂德,让一部分人热血沸腾,也让另一部分人鸡皮疙瘩起一身。

无论是社会期待的归训,消费主义的麻醉,还是极权主义的秩序,它们都源于同一种企图,指向同一个敌人——那种试图用简化的、美好的、统一的幻象来取代复杂、痛苦、多元、真实的世界的诱惑。

在这个被舆论压力、推荐算法和宏大叙事所裹挟的时代,刻奇的诱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而昆德拉指出的,恰恰是一条更崎岖、更狭窄、也更自由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你需要选择自由,直面孤独,拥抱自身的矛盾和不确定性。是否踏上这条路,也许是这个时代,或者说任何时代中,最艰难、也最重要的决定。